文 | 南嘉魚
印象中,有一段時間,我十分討厭我媽。
一看到她的樣子,我就煩。
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想回房間,把門鎖起來。
她和我爸一吵架,我就不由分說地站在我爸這一邊。
有了我的支持,我爸的火氣一下子沒了,開始當老好人,勸和。
然而,我還是抓著我媽不放,對她狂轟亂炸一通。
一個當媽的,看到孩子對自己如此牴觸,肯定受不了,就開始哭鬧。
這一鬧騰倒好,我更討厭她了。
她也就更心碎了。
其實,我知道這樣很殘忍。
但沒辦法,那時候,莫名地我就是對我媽沒有好感。
看到她流淚,我也難受。但理智上,我卻堅持認為:
讓她傷心,才是正義。
讓她崩潰,是對她合理的懲罰。
因為,這些都是她罪有應得。
至於,這「罪名」是哪來的?
我想,大多是出自我對她的評價、判斷。比如,
她不孝敬老人,不尊敬奶奶。
她不賢惠,回家不洗衣服,不做飯。
她不愛我,不給我扎辮子。
......
可是,多年以後,當我發現:
我曾經安在媽媽頭上的這一條條「罪狀」,其實,缺乏根據。
有一些,甚至是空穴來風。
當我發現,很多事情不是那麼非黑即白。媽媽並非我想像中那樣一個「壞人」。
但無論我怎麼做都於事無補,因為我對媽媽的「霸凌」,已成事實時,
我崩潰了。
我開始瘋狂地逃避我爸。
因為,儘管他在我面前,一直仁慈溫和。
可我對我媽的種種不好的印象,也是他,一點一點刻進我腦子裡的。
不得不說,我爸當時用來拉攏我這個「盟友」,共同打擊我媽的方法,真的非常,非常的厲害。
而且,很殘忍。
我爸是怎麼爭取到我這個「盟友」的?
他不是直接說,你媽媽xxxx不好:你媽媽不洗衣服,我們來一起討厭她吧!
而是,他不停地給我灌輸:是啊,你媽媽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但你不能討厭她,我們來一起 ——
原諒這世界所有的不對吧!
是啊,你媽不尊敬奶奶,但為了你,爸爸忍了,不和她爭吵;
是啊,你媽不溫柔,但為了你,爸爸願意對她溫柔一點;
是啊,你媽下班回家不洗衣服,唉,那就我洗吧,這樣你明天就可以乾乾淨淨地去學校了;
是啊,你媽......
這,就很有迷惑性了。
至少,我10歲以前的腦子,是識別不出這些信息背後的問題的。
我識別不出這些話語中的「綁架」:
即,將媽媽的一些不符合外界對她的「角色期待」的行為,粗暴地歸結為她的品質問題,並當作既定事實說出來。
還用一種感動天感動地的方式,反向煽動我的憤怒。
我當時的腦子識別不出這些,所以,我就只會替我爸難過。
在我眼裡,我爸一直忍氣吞聲,再三退讓,大愛無疆!
所以,我一直討厭我媽,敬重、愛戴、疼惜我爸。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有些不對:
假如一個丈夫,和妻子之間出了問題,他首先應該做的是,和對方好好聊聊,努力解決問題。
而不是把孩子喊來當「裁判、隊友」,給自己充勢力,聯合自己的幼崽,打壓另一半。
我這才意識到:
我爸,他其實沒有自己所說的那麼「愛」我。
很大程度上,他只是在逃避自己和妻子之間的矛盾。
他不想離婚,沒有直面問題的勇氣,也懶得解決問題。
所以,他用「貶低妻子,和孩子結為同盟」的方式,來爭取自己在家裡的地位、認同感,彌補自卑感。
他利用我對他的愛,來掩蓋自己在婚姻中的孤獨感。
他用這種方式,幫自己熬下去,渾噩度日。
記得心理諮詢師黃騏說:
許多父母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只是一種轉移。他們不願去解決與另一半的問題,甚至不想面對另一半,於是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孩子身上。
這也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的:
原來,媽媽很少陪伴我,很少和我聊天,並非不愛我,只是工作太忙。
原來,奶奶不喜歡她,並非她不孝順,而是婆媳關係本來就沒那麼容易。
原來,爸爸經常陪伴我,和我聊天,聊媽媽,也不是因為他太愛我。
原來,爸爸一直強調的「都是為了我」,裡面有「利用」的成分。
並且,他曾利用我一起,去傷害、孤立了媽媽。
我成了多麼可笑的角色啊——一個不被真正「愛」著的小孩,意識到,自己也沒能成功地去愛他的父母。
親子之間,曾經毫無憐憫心地互相傷害。
多麼可悲。
以上,就是把孩子變成自己「盟友」的後果之一:你會得到一個,認定自己與父母相處得很失敗的、被內疚感吞沒的小孩。
這種內疚感,可能會在多年以後,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爆發出來。
比如,直到今天,我對媽媽十分包容,卻還是無法心平氣和地和父親聊上半個小時。
我敏感的神經,會隨時被觸發。
我會時時提防:「老爸,你是不是又在洗我的腦殼?」
糟糕的是,婚姻中,大人試圖拉攏孩子,去孤立另一半的行為,傷害的遠遠不止孩子。
還有自己。
把孩子變成自己的「盟友」,看似是獲取支持,其實,是一種自殘。
首先,它會加重你在婚姻中的「孤獨感」。
許多男人覺得,自己與妻子「無話可說」。
他們覺得:
妻子只知道雞毛蒜皮,不了解國家大事;
妻子只知道柴米油鹽,不懂風花雪月;
妻子只知道抱怨現狀,不體恤自己的辛苦;
......
於是,他們將這種「不滿」,傳遞給孩子。
「爸爸昨晚一夜沒睡。因為聽到你媽抱怨熱水器不好用,地板又有裂縫,心理壓力很大。小魚,爸爸已經盡最大努力,讓你過得好,知道了麼?」
「爸爸,我覺得現在很好!我很滿足了!」
這是我18歲之前,和父親之間,經常出現的對話。
我本以為,站在爸爸這一邊替他說話,能緩解他的壓力,也能改變媽媽對他的看法,讓她更愛爸爸一點。
卻沒想到,這種「支持」,讓他們雙方,都更加孤獨了。
每當媽媽給爸爸施壓,抱怨我們家生活條件差時,我都會大聲說,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想通過這種方式,迫使她停止抱怨。
爸爸看到我挺他,也會雲淡風輕地補一刀,對媽媽說:是啊,我只能做這麼多,你有本事,去選擇更好的。
父女之間一唱一和,結成同盟,把媽媽逼到了一個極為尷尬的地步,把她「想要過得更好」的正常想法,襯托得功利、暗黑無比。
這就加深了她的積怨。
又因為我和父親長期同盟,這種積怨,久久得不到排解。
以至於,到後來,媽媽不僅看地板上的裂縫不順眼,連看到抽油煙機被燻黑,牆灰脫落,地上掉了我的頭髮.....也會大發雷霆。
這樣暴躁的媽媽,在爸爸眼裡就更加「不可理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