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瀉滿了清輝,如霜,似水。一抬頭,半個月亮已悄悄爬上了對面的山頂。
「今夜月色真美!」望著藍黝黝的天幕,我不禁脫口而出。這句話是發自心底,而且,還帶有一點抑制不住的漫捲詩書的欣喜。因為,如今的城市,月亮就像紫禁城的嬪妃,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正是這枚可愛的月亮與我們漸行漸遠,所以有詩人對酒當歌時便慷慨陳詞:城市的夜空,已經了無詩意!想想也是,沒有月亮的夜晚,夜幕下的芸芸眾生該是多麼的淒清寂寞!
所幸的是,我寓居的這座山城,詩意的明月依然時時做客我的露台,與我推杯換盞,海客談瀛。依然那麼寧靜,高遠,不減清輝。
此時,大地已是萬籟俱寂,唯有月華皎皎。偶爾,有一抹輕紗般的薄霧從身邊緩緩飄過,裊裊如煙。一個人,擁有一枚月,靜靜地沐浴在一片冰清玉潔的月色里,享受著夜的溫馨,是不是有點奢侈呢?山風,從遠處徐徐吹來,有竹的味,有松的味,有山泉的味,更多的,是綠蘿的清馨。還有絲絲縷縷似有似無淡淡的的桂花芬芳,那,是從廣寒宮裡散發出來的麼?
月光下的鳳尾竹,此時在朦朧中盡顯婆娑與曼妙。時而私語竊竊,如燕呢喃;時而臨風搖曳,管弦齊奏。忽然就想起那個叫夏目漱石的人,他在課堂上教授英語,竟將「I Iove you」譯成「今夜月色真美!」這是東方男人的含蓄浪漫呢,還是率性有意為之?後來,這句話居然成了島國的愛情經典。謎底是:因為有你在,月亮才格外美!
一向喜歡木心,崇尚先生的慢生活:從前那麼慢,那麼美!車,馬,郵件都慢,一個問候要等上好多天。從前的愛情也很慢,慢得用一輩子去等一個人,慢得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可是,有一天,我讓這枚月亮顛覆了自己。
也是這方露台,也是這枚彎月。那天晚上,我收到了朋友從遠隔千山萬水的關外發回一張照片。朋友在視頻里顯得異常亢奮,說我正在長城上觀月哩,看到了嗎?這是司馬台長城上的月亮!我連聲不迭的說,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那一枚美麗的彎月。那個夜晚,我與夜空上那枚小船一樣彎彎的皓月久久深情的凝望,我十分訝異,世界那麼大,我們卻能在同一時間,相距數千里,共同擁有一枚月亮。無盡的牽掛與思念,竟讓一彎月亮消弭殆盡!如果是在從前,那枚月亮經過藥水的沖洗印放,經過郵差的接力傳遞,車馬勞頓,輾轉顛簸,捧到手心時,恐怕那皺巴巴的一枚月亮,已像一首歌里唱的:你是否已經看見上弦月,看它慢慢的圓,慢慢的缺……
木心,只不過是在一個並不著急的年代裡,慢慢講述著一個並不著急的故事。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看月,害怕內心深處最柔軟的某個地方被月光的美麗溫柔所觸動。最初觸動我的柔軟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家的孿生小公主孫小萌和史麥爾,她們在背誦李白的《靜夜思》時,總是扯著我的衣袖不停地問我,為什麼低頭思故鄉呢?為什麼呢?是啊,為什麼呢?我能向她們解釋清楚嗎?她們知道余光中手中那枚小小的郵票嗎?知道「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嗎?當然,她們更不知道「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就我們這代人而言,用「漂泊」已經是在褻瀆真摯的情感,但是,不漂泊又怎能彌補情感的缺憾?生身之地的故鄉,在兒女的親情中,漸漸地偏離了固有的圓點,故鄉的明月,只能在午夜的舊夢裡一遍遍重溫。那一縷縷依然揮之不去的鄉愁,就像一幀年代久遠未曾裝裱的水墨山水,慢慢的淡漠洇氳,模糊不清。儘管他鄉的環境、氣候、飲食、語言、習俗很不習慣,但卻不得不因為一個人而愛上了一座城!留下令人扼腕的是:走過許許多多的橋,看過許許多多的景,卻去不了最想去的地方!
月亮已經爬上窗牖,我點開微信,臥室里輕輕流淌著王洛賓的「半個月亮爬上來,咿啦啦爬上來……」演唱這首歌的是我44年前的一位學妹,如今的資深審計專家。44年過去,那個扎著羊角小辮的青澀女孩,聲音依然還是那麼的清純,那麼的稚嫩,那麼的甜美,那麼的令人神往……44年的風霜雨雪,於她,似乎只是一陣綿綿細雨,一縷淡淡清風,把44年未曾謀面的遙遠,過濾的只剩下四個字:今天與昨天。在這個靜秋的月夜,很適合聽這首歌。她一下子就把我帶回那個青蔥羞澀、可愛純真的歲月。
姑娘的紗窗後來打開了嗎?那就不知道了。可是我知道,今夜的夢境里一定會久久的懸著一彎月亮。(史良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