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媽媽給我打電話時我感覺氛圍明顯不對，沉默良久才說「你奶奶要走了，快回來見她最後一面吧。」
我長吁一口氣，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現在是我一年中工作最忙的時候，我一年一半以上的收入都靠這一個多月了。讓我放下工作去見一個不想乾的老太太，我很為難。
媽媽態度堅決，不容許我忤逆她。我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老媽生氣、傷心。於是，只能坐當晚的飛機回老家。
我特別不明白，媽媽明明恨了奶奶一輩子，為什麼要逼我回去見她最後一面。何況，二十多年，老太太心裡當我是她孫子嗎？她的孫子只有叔叔家的孩子吧？三十歲的我連她家的飯都沒吃過幾口。最讓我氣憤的是：我那可憐的父親，二十年前撒手人寰，老太太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見。我永遠忘不了爸爸走的時候眼睛沒有閉上，嘴是張著的，一直念叨著奶奶。可是奶奶躲在自己家裡始終不來。爸爸不瞑目，他還有好多話要對自己母親交代。爸爸走時，嘴裡一直在叫三個人的名字，奶奶、我、妹妹。
後來媽媽告訴，爸爸臨終想向奶奶托弧，把我和妹妹託付給奶奶，放媽媽改嫁。二十年前我家鄉很窮，受不了貧窮，拋棄丈夫孩子和外面的男人跑了的媳婦兒太多太多了。爸爸知道媽媽仁義，為給他治病背了一身債，到最後一刻也沒有放棄他。他不肯死後繼續拖累媽媽，求奶奶照顧我們兄妹倆。奶奶怕了，所以在爸爸生命最後幾個月都躲著我們一家四口人。不知道爸爸最後心裡是否明白這事，所以才不肯閉上眼睛。
爸爸是在家裡走的，死在了媽媽懷裡。我那時十歲，從我八歲開始爸爸患病，媽媽堅強又無助，想盡一切辦法為爸爸治病。爸爸患病前，媽媽的眼睛像葡萄一樣水靈靈，爸爸病了以後媽媽的眼框變黑，眼睛凹陷，再沒有神采，即使二十多年過去也沒有恢復過來。
我和妹妹守在爸爸的遺體前，我們害怕得摟在一起，他是我們的爸爸，可是他死了，小孩子都是怕死人的。媽媽讓我們給爸爸燒紙錢，她沒有時間哭，她要想辦法通知外公外婆來幫忙，要聯繫一切可以聯繫的人來幫助料理爸爸的後事。
媽媽領著我給人跪下磕頭，求人把爸爸的棺木抬去墓地。爸爸年輕病逝，迷信的人說這樣的人死後有怨氣，所以都不願意幫忙。最後是我好心的乾爹和我幾個舅舅把爸爸抬去了墓地。
爸爸喪事期間，奶奶和我唯一的叔叔都沒有來，二姑和三姑來幫忙做了幾頓飯。十歲的我對這些事難以理解，也不敢問，只是看著媽媽越來越黑的眼眶無助地掉眼淚。
艱難的事還在後面。爸爸去世不過半年，我們就在村子裡住不下去了。爸爸治病借了不少錢，別的債主們於心不忍，沒有緊追。奶奶和叔叔成了逼債最緊的人，他們牽走了家裡的牲口，那是我們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妹妹被小朋友嘲笑她是孤兒，再不願意上學。我乾爹幫我家犁地，被人指指點點。說媽媽不知廉恥耐不住寂寞。奶奶被一些老太太嘲笑，就拿媽媽撒氣，指著媽媽鼻子罵，還跑到我乾爹乾媽家去鬧……
終於，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清早，媽媽帶著我和妹妹離開了那個村子。我們總共只有三個行李，不重。家徒四壁，也沒啥好留戀的，唯一不舍的是爸爸親手蓋的三間房子。可是，媽媽把房子也賣給叔叔了。我看見過賣房字劇，有媽媽和叔叔奶奶的簽字，還有村長做擔保。總共賣了三千塊錢。
房子沒了，我們沒有了家。也好，媽媽說那就天大地大，哪裡能容下我們哪裡就是我們的家。
我們進了城，住在城中村，蝸居在十平房的房子裡。媽媽靠在乾洗店洗衣服養活我們三人，供我們讀書。她從來沒有賴帳，三年省吃儉用還清了爸爸治病留下的債務。我和妹妹考上大學後，家裡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國家政策好，我們靠助學貸款完成了學業。媽媽攢了些錢，開了個乾洗店，趁房價低迷時買了套小房子。
每年過年我們再忙都會回家給爸爸掃墓，媽媽說爸爸孤零零一年了，我們做子女的一定要記得去看看他，也要給爺爺磕頭掃墓（爺爺在我三歲時已經去世）。
媽媽痛恨奶奶，總和我們嘮叨奶奶多可恨可氣。卻要求我們給爸爸掃墓後去看看奶奶，還要我們帶些禮物去。小時候，奶奶對我們並不親，自從我和妹妹考上大學後，對我們態度越來越好。因為，叔叔家的弟弟妹妹都是初中畢業就不讀書了，都在工廠打工。叔叔這些年對我們態度也親了很多，會留我們吃飯了。
但對我來說，每次去奶奶家只是完成任務，給媽媽一個交代，他們什麼態度我完全不在意。
我見著奶奶的時候，她已經是彌留之際。我以為會有什麼感人的瞬間，比如說，把我當成爸爸（大家都說我跟爸爸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對我說她很後悔，對不起我。事實證明我多想了。奶奶完全不認識我了。她在我回家第三天去世，顯然也不是為了等著見我。
我對媽媽很埋怨，咱們真是多此一舉，回來看她幹什麼。你不是恨她嗎？二十年她從來沒有關心過我們，還逼你走投無路。
媽媽嘆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恨著她讓我有力量。我靠著這種力量賭著一口氣，讓她知道我一個人也能把你們兄妹培養成才。她馬上就要去見你爸了，我要讓他看見你現在很爭氣，很優秀，我想讓她轉告你爸，我們三個過得很好……」
有時候，愛和恨一樣，都會帶給人力量，支撐著克服重重困難。媽媽恨奶奶，我卻從沒有看見她做什麼傷害奶奶的事，說什麼傷害奶奶的話報復她。也許，媽媽早已經糊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