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名導演帕維烏·帕夫利科夫斯基的電影《冷戰》(Zimna wojna)曾斬獲2018年第71屆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佳導演獎,並於當年在上海國際電影節與中國的觀眾們在大熒幕上見面。雖然每一年的上海電影節都讓我們看到越來越壯大的藝術片觀影者隊伍,但是對於更多的大眾來說,「藝術電影」仍是一個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存在。《冷戰》在獲得頗高讚譽的同時也遭受了不少質疑之聲,比如質疑其對黑白影像的運用,質疑其對於故事性的輕視,甚至其片段式的敘事還被人詬以「PPT」之名。
我因為甚是喜愛片中兩位男女主角的表演,以及整部電影令人回味的氣質,繼而由此牽起了對於波蘭文學的興趣,於是找來20世紀「最偉大」的波蘭詩人,同時也是著名散文家、文學史家的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切斯拉夫·米沃什來讀。他有一本《米沃什詞典》,從A到Z編排了「一部20世紀的回憶錄」。一向覺得詞典這個東西很有趣,我也拎出來幾個電影中或與電影相關的關鍵詞來看電影《冷戰》。
《冷戰》(Zimna wojna)正式海報(圖片來源:豆瓣網)
片段(指:電影摒棄了傳統線性的敘事方法,而是給觀眾看到了一段段時間的碎片)
真實的人生絕不似好萊塢的電影故事,沒有鮮明的因果、動機、情緒調動,成熟的讀者和敏感的世俗人尚且只能在事情發生後,才捕捉到似是命運給予的暗示與伏筆。 將十五年與你相伴的時刻拼貼,成就這一生的愛情故事。剩下的留白就交給觀眾彌補, 他們會用自己的想像與經驗作解,重塑我們的意義。給他們自由,而不是情緒與思維的操控。
不必企盼奇觀,這故事曾安靜地發生在時間的陰影里。
黑白(指:電影放棄了彩色,而選用了黑白的影像)
他們抵死纏綿,雙眸是黑白世界裡唯一的光彩,閃耀出熾熱的深情。
是古舊,不是懷舊。所以與《冷戰》相反,大富大貴的《摘金奇緣》就應當是高飽和度的多彩絢麗。
4 : 3 (指:電影放棄了現今流行的寬屏比例,而選用古早的4:3螢幕比例)
螢幕比例剛好裝滿人物,不需要廣闊視野里的其他信息。帶著縮小的視野,攝影機也更耐心地引領觀眾看那緩慢推移的世界。
累積在時間的軸線里,從前的人更深厚,也更有耐心,可以看見畫布上的一筆一划,人群里的一張一張臉。
鏡頭流轉
流轉如水,從民間藝人的眼睛到樂器,從她的鞋履到衣角,從舞台流淌到台下,從藝人的身體里、口中、指尖,到錄音人的話筒,從瞬息萬變的無常里,到可以企盼其為永恆的記錄載體中。空氣里有微塵飛舞。我是維克多,也是伊蓮娜,我的目之所及,他們的音樂所及,萬物有靈且美,流轉的鏡頭是音樂,也是光,將我們彼此相連,沒有誰是一座孤島。
光(光影效果對於黑白片尤為重要)
「光是悄悄溜進窗戶里的一個孤獨微笑」 [1]。沒有顏色的暗箱裡,細微的光線,冰冷的攝影機也可以成為溫柔精妙的畫筆,勾勒出素描畫靜物般的情態,細膩與柔情,極簡又神秘。
《即興幻想曲 Fantasie Impromptu in C sharp minor op.66》(指:電影中鋼琴家男主角在歌舞團第一次登上大舞台表演之前曾獨自彈奏此曲)
如詩如窗外雨的樂章,如幻夢如愛情,朦朧而恬靜,在鋼琴師的手下涓涓流淌,夾著縫紉機的咔噠聲,像繁花盛開的的藤蔓勾纏住窗邊的少女,是命運還是愛情?光線勾勒女孩們的面龐,應當是黃色的燈火。仿佛文藝復興的油畫,苦難安詳的瑪利亞。她們站在將自己與外界唯一連接起來的窗後,又像維米爾筆下靜默的底層女性。萬籟俱寂,如迷,悲哀即生。哀愁的雨夜,這些人,未來的命運各不相同。
蕭邦
= 波蘭、鋼琴詩人、愛國、國破、定居巴黎...... 不同的是,對於維克多,「愛國」成了他最後無力的自辯。
鏡(指:電影中眾人在第一次演出成功後的慶功宴上,站在鏡前的一幕)
我和伊蓮娜站在鏡前,眼前鋪展開宴會的人群。表演很成功,女孩們把酒歡歌。作為這場成功的締造者,我像躲在角落的上帝,鬆弛而驕傲地審視著自己的果實。那個有點討厭的政府職員Kaczmarek過來了,那個不懂藝術的土老帽,他讚揚我,趾高氣昂的。然後占據鏡子另一邊,他是在和我一起看祖拉嗎?如果眼睛能轉到腦袋後面就好了,我仍可以透過鏡子和我的祖拉對視,而不必與他分享。
鏡中朦朧景象,是命運的聚會,我也在其中,我是自己和那眾人命運的觀察者。
火車(電影中出現了多次火車旅程)
愛情故事怎能沒有火車?漫漫鐵路是人們用鋼鐵鋪就的大地之詩。
固定機位、長焦
當音樂從民間藝術變成史達林的獻歌,它的靈性就消散了,我渾身不自在。宏大的舞台場面、倨傲高坐的觀眾、巨大的旗幟和領袖像,都將我壓迫,我感到矮小、孤獨。
伊蓮娜竟敢直接拒絕上頭的要求,她和祖拉都是勇敢的女性。我只是沉默的知識分子中的 一員,不反抗,但也不承認,只求能保持內心的自由、人生的周全。Kaczmarek已經變得越發貪婪,竟然想要那個深頭髮的女孩改變發色,「歌舞團需要的是波蘭斯拉夫人的面孔」。
我不想過假面的一生。
巴黎
和倫敦一樣,在二十世紀初,仍是藝術家和作家們紛紛逃往的舊文化中心 [2],在50年代仍是充滿機遇的土地,音樂之都、電影國度。
祖拉(祖拉是電影中女主角的名字)
終於在巴黎見到了維克多,他還是不明白我當初的害怕:不會法語,去到巴黎只能完全依附於他,他從沒有真正考慮我的感受,因為藝術家都是這樣自我,還是他根本不夠愛我?
不過這一次,我結了婚,有了一個義大利人的姓。維克多有過一個女詩人,我們扯平了。
他的女詩人可真高傲!我告訴這位巴黎女士,我不是逃出祖國的鄉下人。在他們的意識里,波蘭是歐洲文學地圖上的「空白點」,「野獸王國」 [3],「世界的陰溝」 [4]。不,我是義大利人的妻子, 我的階級和她足以平起平坐。
為誰歌唱?
祖拉扔掉了「我們的孩子」 — 一張用法語灌錄的唱片,「法國人知道他們在做什麼」。這令我我反思,起初,我和伊蓮娜,像兩位「民俗專家」在鄉間採集音樂,伊蓮娜恐怕已遭逢了厄運罷。那時,我們得到Kaczmarek的協助,他曾惋惜那些民歌「不屬於我們」。 從山林沼澤、田地,到史達林的舞台,再到這坐滿了巴黎「買家們」的布爾喬亞的「月蝕」, 歌聲為誰而唱?
「你成了另一個人」 (電影中的故事後期,身處巴黎的祖拉曾如此評價愛人維克多)
戀人如「幽舟」 [5],於海上離散,再相聚已不同。在巴黎,我感到維克多的冷淡。醉酒的我在舞池搶別人的舞伴。你會像維克多一樣不喜我的迷狂失態嗎?可「愛情本是近乎迷狂的假設」:我「用盡全力」愛他,可他沒有真正需要我 [6]。他好像討厭我醉酒的樣子。「或許在波蘭 人的內心深處,他們根本不喜歡自己,因為他們記得自己的醉態 [7]。
」沒關係。我愛他。」是愛他,還是在說服自己愛他?無論哪樣,都是我更愛他吧?如果維克多能回應:「我向你保證,你依稀記得的,火車裡偶遇的,那個甜蜜浪漫的人,就是我」 [8],我應該也會放心。
古拉格(指:電影中男主角後期被送去的勞改營)
「十五年……這還算運氣好」。
運氣不好的呢? — 流放,被送往古拉格集中營,然後死在某個勞改營里。
「當你陷入愛情,時間就變得不重要了」 (電影中男主的某一任情人曾對女主角如是說)